透过镜头,我总是相信,每一天,总有一些人,在某个地方,在一个短暂的时间里是开心着的。
街对面的早点摊子映在玻璃箱上
新买了一个小小的半画幅网红卡片机,每天装在上衣口袋,街上时不时拍一拍,想着哪天可能就拍出了有分量的照片。可惜拍了一段时间,才发现这个卡片机其实相当鸡肋,不能远也不能近,好像偏偏就是要逼我跑到陌生人两米之内,然后咔嚓一声。
两米之内的街拍我是不敢的,怕突然冒犯到别人被一路追撵。我最多只敢在每天通勤的公交车上,找靠窗的位置坐下来,然后掏出“鸡肋相机”贴紧车窗远远拍一下外面的街道和人群。夏天时,还能偶尔打开车窗让风吹着镜头拍,在冬天,我和那些路人之间,就得多隔一层水汽蒙蒙的车窗玻璃。但这样没有目的也没有确定对象的流动拍摄,我竟然持续了很久。在卡片机随公交车线性流动的视野中,那些被我收入取景器的人,若非小小地远隔在人行道之外,就是只有一个模糊的局部——一截上车男人的背影、一个插有头饰的发髻或者两条抱着宠物狗的胳膊。翻看这些照片时,我同样有一种强烈的鸡肋感。很显然,它们没有多少存留价值,但如果狠心删除,又觉得非常不妥。因为我忽然觉得,照片里那些小小的人影和模糊的人体局部,恰恰好,就是某个特定时刻世界对我的赐予与提醒啊!那一刻,世界的片段以特殊的形式进入我的内心,成为我经验的一个小小部分。而那些不完美的照片,就是一个街拍者曾与时空握手交心的有限证明。
一个走出早餐店的男人
后来我开始坚持步行,几乎每天黄昏都会沿着城市中心大道由西向东走8公里,途中要从一条河上过桥。暮色浸染的8公里路途上总会遇到一些有意思的人,那些人,或者说那些人中的极少数,会忽然以意想不到的方式溢出人群吸引我的视线。我总会想方设法,用握在手里的卡片机或手机飞快拍下他们。那一瞬间,总是犹如从外界吸入了能量,或者被一种新颖的丰富性所触动,令人精神一振。
少女肩头的猫
比如在那座新改造后显得富丽堂皇的桥上,我拍下一个坐在父亲电动车后座上的少女。她在上桥的一刹那看向左面,而突然从她肩头露出脑袋的一只小猫则看向右面。那人与猫一瞬间的左顾右盼,令我对寒露的黄昏生出别样的惊喜。我还拍下一对在初冬的桥头拍婚纱照的新人。新娘在用持花束的手提裙转身的一瞬间低下头来,桥上的灯光映着红旗又穿过蓬松的头纱,在她低垂的脸上留下一片红晕,而她的一只手始终紧紧握着新郎的手。
大桥上拍婚纱照的一对新人。吸引我的,是他俩身上与桥头流动着的匆促、纷乱相对应的那种繁复、严整的仪式感所带来的疲惫
我喜欢在行走中捕捉并记录这些有意味的场景,也喜欢长时间记录一个不动之物。比如每天早上7点50分,我会打开办公室5楼临街的一扇窗户,对着下面的两棵槐树和树下人行道上疾驰或缓缓而过的路人拍一张照。
2024年4月12日早晨,5楼办公室窗下,一个女子骑共享单车穿过春天的槐荫。六天后同一时间,我又一次在槐荫下拍到她
这样的拍摄当然不会创造什么,但也不损耗什么。它只是让我忽然想起王国维先生在《浣溪沙》一词中留下的后两句:“偶开天眼觑红尘,可怜身是眼中人。”我忽然明白,我乘车或步行拍下的陌生人与一切场景,无论内容与形式如何,事实上都是我对这个世界的观照,同时也是内在之我在世间万物之上的呈现与抒情。也可以说,我通过自己拍摄的那些人与场景,以另一种形式翻拍了自己的内心。我透过取景器看到的“眼中人”,其实正是我自己的万千碎片。那些默默从我眼前走过的、或从我五楼窗下的两棵静止不动的树下走过的人,他们构成了我时光之链上的结扣。从照片上看到他们的脸和别样的表情,我就会忽然神游到时间的另一个焦点,看清那一点上的自己。
小饭店老板的双胞胎女儿。父母在忙碌,她俩在自己玩耍
那些照片上的人也让我忽然意识到,在时间的任何一个瞬间,这世界的许多地方,都有无数的喜怒哀乐借着一张张人脸,从不同的角落像不同的花儿那样带着气息开放。他们也像我一样,总是带着不同的心情走在路上,在每一个街角路口略作停留,换一口气,释放那一刻的开心或者不开心。
小店中的一对老人
所以,当躲在相机镜头之后,从街头面对一个个路人,我总是想问,此刻你开心吗?你放心吗?你安心吗?是不是有一种喜悦正在近处等着你去拥抱,或者有一颗看不见的石头,正悬在你怦怦跳的心头。
这些下午5点出来踢毽子健身的饭店服务员,他们的声音与动作,从马路对面看去,真像一台梦中的戏剧
朋友,透过镜头,我总是相信,每一天,总有一些人,在某个地方,在一个短暂的时间里是开心着的。而在那个地点那个时间,一个疾行的路人恰好经过,他远远看来,并打招呼一般猛然举起了闪光的卡片机,就像是在视线互不交集的梦中,或者是在一部演到中段的舞台剧中,遇到了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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